歸齊
□ 李牧
接下來的旅途,孟嘗君還算平安舒心。
這有兩個緣由:一方面,孟嘗君在晉陽受辱,一怒之下,任由門客們在夜里,將在場哄鬧取笑者,全部殺死。當(dāng)那一百多顆腦袋,血淋淋地堆在孟嘗君面前時,孟嘗君的怒氣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他擺了擺手,讓把這些腦袋找個地方埋掉。忽然之間,他覺得自己很可笑,為了這點(diǎn)小事,動這么大的肝火,與這些愚蠢的趙人計較起來。
孟嘗君看向趙異,道:“都核對清楚了,沒有殺錯?”
趙異沉聲道:“公子放心?,F(xiàn)場共有一百六十三人,其中三十四人沒有哄笑辱罵。其余一百二十九人,確定都參與了辱罵。我讓唐氏兄弟現(xiàn)場監(jiān)控,動手之前,我們反復(fù)核對過了。絕對沒有傷及無辜。”唐氏兄弟是最早跟隨孟嘗君的門客。哥哥唐和,弟弟唐景,天生異能。他們只需看一眼,就能將所見之人的身形容貌、所言所談,都記下來。事后復(fù)述,分毫不差。
孟嘗君一聽是唐氏兄弟,便再不言語。其實在他心中,即便是殺錯幾個人,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因為這點(diǎn)小事殺了這么多人,內(nèi)心深處,總還是想找點(diǎn)理由,否則在平原君哪里,也是有點(diǎn)不好意思的。
另一方面,就很簡單了。平原君事先派遣特使,提前一步,知會沿途官員:齊國孟嘗君,借路歸齊,你們一定要迎來送往、熱情招待、安排食宿,不得怠慢。
所以,這一路上,平安無事。
等孟嘗君離開趙境,進(jìn)入齊國的時候,受到了隆重而熱烈的歡迎。齊王特使領(lǐng)著一支華麗堂皇的車隊,早就等在邊境上,專程迎接孟嘗君。這可大大出乎孟嘗君的意料,他原先的打算,是先回自己的封地薛邑,休養(yǎng)幾天,然后看情況再去臨淄,面見齊王。畢竟這次自己的歸國,說起來太過丟人,他不想讓齊王看到自己這狼狽的樣子。
現(xiàn)在,齊王居然搞了這么盛大的歡迎儀式,孟嘗君也有些傻眼,心中嘀咕:齊王這是啥意思??!使者與孟嘗君也有交情,他走完歡迎儀式的流程后,私下里找孟嘗君,告訴他一個天大的好消息:齊王準(zhǔn)備拜公子為相國。
孟嘗君簡直覺得匪夷所思。這任齊王,他的這位堂弟,登上王位三年來,就提防著孟嘗君,害怕他勢大分權(quán)。這次令孟嘗君去秦國,其實也是想借這機(jī)會把他趕出去。孟嘗君在秦國被人羞辱,灰頭土臉的回來,不但不幸災(zāi)樂禍,反而要拜孟嘗君為相?齊王的這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使者見孟嘗君疑惑不解,遂笑道:“公子不要疑心。實際情況是,公子一去秦國,就被秦王拜相。消息傳回來,王上就睡不著覺了。王上突然感覺,像公子這樣賢明的人,被秦王用了,齊國豈不是吃了大虧?王上與我們說起公子的才干、謀略等等,更是懊悔得寢食不安。常常念叨,公子是齊國重器,怎么能流落在外,為秦國所用!不瞞公子,我的使命本來是前往秦國,力勸公子歸國的。半道上,聽聞公子被秦王罷相,正遲疑間,接到王上的詔令,說公子已借道趙國歸齊,令我于此地迎接公子。我在這里,已經(jīng)等了公子數(shù)天了。恭喜公子,賀喜公子,我以后還要公子多多提攜照顧呢!”孟嘗君聽了這番話,非但沒有高興,反而背后一陣寒顫,生起一身冷汗。
孟嘗君在齊國勢力龐大,這有一半是父親田嬰留給下的政治遺產(chǎn),一半是自己苦心經(jīng)營所得。薛城本是薛國的都城,齊威王滅薛之后,封薛城給田嬰。田嬰做齊相、把持齊國朝政十幾年,在齊國的勢力如日中天。得到薛城后,便開始大力經(jīng)營,使薛城幾乎成為齊國的國中之國。他的地位因此也極為特殊,導(dǎo)致后來他哥哥齊宣王繼位之后,對他特別防范,差點(diǎn)到了刀兵相見的地步。幸好在門客的斡旋之下,兄弟二人才坦誠相見,冰釋前嫌。齊宣王還請他繼續(xù)做相國。田嬰干了一段時間,聽了孟嘗君的勸諫,死活不干了,齊宣王反而更加信任他。等田嬰去世以后,作為繼承人的孟嘗君,順理成章接任,成為薛城的新主人。薛城經(jīng)過田嬰父子多年的經(jīng)營發(fā)展,其繁華直追齊國都城臨淄。孟嘗君門下三千客,奇人異士頗多,形成一股龐大的力量。孟嘗君雖然沒有像父親一樣,入朝為相,但是,他憑借薛城和門客,在齊國也是舉足輕重。
孟嘗君知道,自己深為齊王所忌,齊王對他向來嚴(yán)密防范,如今大反常態(tài),這般禮遇,不由他心生疑慮。但對著滿面笑容的使者,也只好笑臉相迎,打哈哈客氣一番。
重回齊國境內(nèi),一路上,孟嘗君受到了隆重的歡迎接待,然而,秦國那幾日噩夢一般的經(jīng)歷,還令他心有余悸,加上琢磨不透齊王的心意,面對久違的這種尊貴感,他一點(diǎn)都提不起興趣,沉著臉坐在車中,一言不發(fā)。
三天后,臨淄在望。趙異快步來到孟嘗君車旁,輕聲道:“齊王出城十里,等著迎接公子!”
“什么!齊王親自出迎?”孟嘗君直起身子,驚道。
趙異道:“我探看過了,確是齊王?!?/p>
孟嘗君心一下子火熱起來,數(shù)日來的擔(dān)憂一掃而空??磥睚R王拜相是真心實意,他雖然不明白為何短短一個多月,齊王的態(tài)度大變樣,但現(xiàn)在這已不重要了。他拍了拍車夫的肩膀,微微示意,車夫跟隨孟嘗君日久,明白他的意思,登時打起精神,執(zhí)轡御馬,陡然加速,越過前方護(hù)衛(wèi)車,自顧自地徑直向前。趙異起步要追,轉(zhuǎn)念一想,便停住腳步,及時喝止正要追上去的護(hù)衛(wèi)車,命令車隊按照原來的速度緩緩前進(jìn)。
車行不過三里,轉(zhuǎn)過一個大彎道,進(jìn)入直道。前方旌旗招展,正是齊王的儀仗。孟嘗君喝令停車,走了下去,正了正衣冠,向前疾行。這段路大約有三百余步,好在孟嘗君修習(xí)武功,身輕體健,倒也不覺得勞累。
齊王見狀,微笑著走下車,負(fù)手而立,在車旁靜靜地等著。片刻之后,孟嘗君來到齊王面前,深深施禮,哽咽道:“田文如喪家之犬,怎么敢讓王上親自出迎!”
這位齊王田地,就是鼎鼎大名的齊湣王,今年二十五歲,登上王位不足三年。他登位之初,孟嘗君的勢力在他眼中,委實有些可怖。故此,孟嘗君入秦,他樂見其成??墒?,孟嘗君入秦后,居然被秦王拜為相國。秦王重用孟嘗君,他頓時覺得孟嘗君是國士無雙,國之重器,心中滿是失去孟嘗君的懊悔之情,原本覺得孟嘗君的威脅,此刻全部不算回事。這就好比一件玩具,自己不喜歡了,扔掉。若是被旁人撿起來,當(dāng)作寶貝,就會忽然覺得這真是寶貝,千方百計要把它要回來,捧在手中,供作珍寶。
此刻,齊王見孟嘗君對自己大為尊崇,原有的一絲憂慮也化為烏有。他扶起孟嘗君,微笑道:“你的家是大齊,現(xiàn)在回家了。回來就好!放你去秦國,我如同丟失珍寶,寢食難安吶!”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