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讀阿連小說《二爹的菜園子》
□ 白軍君
菜園子能“長”出一篇好的小說嗎?那要看誰寫。阿連就有這手段。
《二爹的菜園子》是阿連榮獲趙樹理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一個人的哈達圖》中的第五個章節(jié),我單獨拿出來說理由充足。一是《一個人的哈達圖》由十四個章節(jié)構(gòu)成,這些章節(jié)既獨立成篇,又相互纏繞。我在說,阿連采用了套裝設(shè)計來結(jié)構(gòu)長篇?!抖牟藞@子》完整,小說要素齊全。二是在我看來,《二爹的菜園子》比較典型地代表了阿連的創(chuàng)作手法。我一向喜歡說“點”——“點”上說清楚了,“面”自然也就明白了。
我和四四,還有小伙伴們總是跑到后村的菜園子里去。
小說不枝不蔓,起手就切題,直接進入小說第一敘事空間。
在第一空間,阿連把后村的這片菜園子刻畫的充滿詩情畫意,猶如童話一般美麗,篇幅占了整篇小說的三分之一。理論上說,如果一個短篇小說用三分之一的篇幅寫景,我敢說,這小說的結(jié)構(gòu)比例出了大問題。這是一種畸形結(jié)構(gòu),是非常危險的,頭部過大會造成小說失去平衡,重心不穩(wěn)。還有,它會破壞小說內(nèi)部的秩序。
問題來了。在第一空間,阿連真的只是單純的寫景嗎?
你看,阿連她寫了菜園子里種植的白菜、胡蘿卜、蔓菁、蠶豆、小瓜。用的是擬人的修辭。擬人就是把物看成人。在阿連筆下,擬人修辭更多的是一種看待物像的態(tài)度。她悲憫。草木有心,花開花落,其實是一種生命的表達。蔬菜是二爹的“作品”,這里頭包括了二爹的生活方式。
花朵們擠眉弄眼地笑,笑得前仰后合,勾肩搭背,東倒西歪。我曾無數(shù)次地停留在野外,身臨這些場景。我確定,堅草也在笑,它收斂著鋒利的邊緣,笑得開心而哀傷。
是的,“開心而哀傷”正是這篇小說的情感基調(diào),也正是二爹的人生。自然也是阿連的價值觀。二爹是怎樣一個人?一個窮困到娶不起老婆的光棍漢,一個小心謹慎的人,一個苦悶到只能和蔬菜為伍的人,一個以物易情(性)的偷情者。二爹在亂世中“開心而哀傷”的活著。開心是二爹積極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哀傷是因為窮困。
好小說是渾然一體的。要知道,菜園子不僅是二爹賴以生活的基礎(chǔ),還承載著二爹的情愛和精神,二爹用蔬菜去換回七蓮。沒有豐饒的菜園子,二爹和七蓮就構(gòu)不成人物關(guān)系。情愛和精神不好寫,它很虛,很容易流于空洞。阿連能寫好二爹,主要是阿連的菜園子寫得好。菜園子為什么好?二爹在精心做務(wù)。菜園子的背后站著人。這樣一來,菜園子就不再是單純的景,還有人。我甚至于能看到二爹汗滴禾下土的場景。這就是小說的邏輯。
你說,這《二爹的菜園子》頭部還大嗎?一點兒也不大。
如果你懶得去分析文本。那么,你還有辦法得出正確的結(jié)論。在第一空間結(jié)尾的地方,阿連寫了“生生不息”“雞鳴煙生”8個字。這八個字比金子還珍貴。有了這八個字,才能佐證阿連是好的作家。雞鳴煙生是什么?是尋常日子,市井百態(tài),雞叫狗咬,是一日三餐。生生不息呢?是生命力堅韌,是自然輪回,是三生萬物。你看,平平常常的8個字一出現(xiàn),小說的意蘊一下子提升到生命哲理的高度了。小說第一空間也就不再是單純寫景,天生萬物,生命永恒,全都有了。
“生生不息”“雞鳴煙生”八個字像一根強勁的鋼筋,藝術(shù)地把表面上看起來因頭部大而面臨坍塌的小說建筑硬錚錚地拉了回來。
小說就此進入第二空間:
母親在我家的小園子里,壓瓜條。
小說到了這里有一次跌宕,情節(jié)停了下來,形成一個靜態(tài)的場景。這是必須的。目的是,通過二大娘和“我”母親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補敘二爹的人生遭際。為后文蓄能。小說向前推進靠的正是能量。
“老府谷的命還行了。三條兒就二兒打了光棍?!?/p>
這句話是二大娘說的。她嘴里的二兒就是二爹。顯然,二爹是光棍。
光棍最精彩的故事會是什么呢?自然是偷情,而且對方是已婚婦女。未婚那就是光明正大的談戀愛。在集體化時代,偷情可能嗎?換句話說,二爹偷情在時間和空間上是不是可行?
阿連的小說設(shè)計的天衣無縫。
二爹偷情有時間。他一個人承包村里的菜園子,時間自由安排,身子活??臻g上也沒有任何問題,二爹不參加集體勞動,獨來獨往。最主要的是二爹還有更大的資本:蔬菜。在那個年代,饑餓是生活常態(tài)。七蓮的壓力是什么?食物。食和色一直是人類的普遍問題。阿連一上來就抓住了人的本質(zhì)問題。這也是歷代小說家熱衷于書寫的命題。阿連用童年視角規(guī)避了道德評判,這是高明的寫法。阿連考察和關(guān)注的始終是二爹的命運遭際,她用菜園子呈現(xiàn)二爹的日子。
第二空間結(jié)尾處,阿連寫了一件小事,“我”和伙伴們?nèi)ネ堤}卜,被二爹發(fā)現(xiàn):
二爹把蘿卜扔在我們面前:“女女家,不干個好事,拿上回哇,看你們那個嘴哇,干的,這幾個給你們吃哇,以后可是不要啦,要不可真打斷你們的腿了!”
我非常喜歡這個場景。它溫情,在農(nóng)村司空見慣。阿連一直在塑造二爹的性格,孤獨,勤勞,現(xiàn)在還需要增加一條:善良。
文似看山不喜平。有了第二空間的蓄能,打底。小說如脫韁的野馬,一路狂奔。阿連在這里展示了她雞賊的手法。她沒有敘述過程,直接讓“野馬”撞墻。大事不好,人物出事了。二爹偷情敗露被打到“鼻青臉腫”“傷痕累累”。如此殘暴的血腥事件卻被阿連輕而易舉地安排在“水下”,一個童年視角和一次“母親”的嘮叨式陳述使小說變得異常簡潔,文本身輕如燕。
二爹被打是這篇小說最核心的事件,也是小說的高潮。可是,施暴者——如此重要的人物一直沒有露面。這是極高明的寫法。在技術(shù)層面,這種寫法堪比維納斯雕塑,把重要人物之間的沖突場景故意略掉“留白”,從而獲得一種匪夷所思的藝術(shù)效果。饒是這樣,《二爹的菜園子》完成度還是很高。一次非常要緊的,甚至要命的沖突,阿連依仗由次要人物“母親”和主要人物二爹直接建立關(guān)系而完成重要人物二爹和重要人物七蓮丈夫之間的人物關(guān)系。僅憑這一筆含蓄的寫作技術(shù),阿連也算得上是一流的作家。這一筆處理的實在是好,好到妙不可言。
在這個空間,阿連寫法別致,小說的情緒上揚和下抑同時發(fā)生。偷情敗露和慘遭毆打同時出現(xiàn)。我們有一千條理由相信,二爹挨打是因為被抓了現(xiàn)行,所謂捉奸在床。
他躺在那盤小炕上,睡著了,呼呼的粗氣夾雜著小聲的呻吟。
他的臉確實又青又腫,腿要抬起來的時候,就很困難,能感覺到他很疼的樣子。
一夜之間,二爹從菜園子里的王,轉(zhuǎn)入命運的低谷。小說有它自身的邏輯。當(dāng)貧窮這片時代性烏云籠罩在哈達圖村民二爹的頭上時,二爹今天的光景就是宿命?!埃ㄈ€老婆)有那么簡單,誰還想打光棍呢?”這是二爹對“我”母親說的無奈話,也就是說,二爹從一開始,就知道今天這樣一種結(jié)局。但是,因為貧窮,娶不起老婆,而煙火人間又促使二爹神差鬼使去偷情。二爹心里明白偷情的后果,但他放任這凄慘后果的發(fā)生,這是令人動容的,也叫人心酸。這里面包含了生命意義和社會問題。當(dāng)一個勤勞、善良的人通過自己的勞作無法實現(xiàn)屬于人的正常需要的時候,當(dāng)他的基本的心理、生理需要無法滿足的時候。我們可以斷定,這個社會一定出了問題。什么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二爹的菜園子》就是。但是,這還不是阿連書寫的重點,她沒有讓小說的主旨向社會批判方向走,她選擇了人性,選擇了愛恨情仇。這個不得了。
母親走的時候,二爹低低地說:“嫂子,七蓮不知道怎么樣了,你替我看看去吧!”
在這篇凄涼的小說中,這句話就是一抹光亮,照亮和溫暖了全篇。它寫出了人性之美,和人間值得。一個因偷情敗露慘遭毒打的光棍漢心里依舊關(guān)心著對方,深愛著對方。這也許就是授獎詞中所說的“閃耀著純凈的人性光芒,世界亦仿佛回到原始的美好”吧?
阿連到底是手狠的作家,她不依不饒,加大力度,讓人性的光亮灼傷我們:
昨天我在野外還看到七蓮,她在拔豬草。好好的人,為什么要去看?
這一筆寫的太狠了,看得叫人后怕。有多少深邃的東西隱藏在其中啊!
好的作家往往下手很重。比如《紅樓夢》,賈寶玉含玉落草,最終出家,由一僧一道伴隨,在冰天雪地遙遙地向賈政拜別。這樣的情節(jié)設(shè)計真是叫人心生怔忡,灰心絕望。這種閱讀心境正是因為曹老師下手畸重。
往大說,《二爹的菜園子》乃至整部《一個人的哈達圖》寫的是逝去,由青春生命的挽歌和煙火生間的贊歌兩個主旨構(gòu)成。
菜園子依然在,夏天時,依然綠意蔥蘢??墒?,不知為什么,我再也沒有聽到小昆蟲與植物的對話,我不知道是自己退化了,還是我真是做了關(guān)于植物的夢。無論如何,我覺得植物們和我不親了,我很是傷心。
我無數(shù)次,想起這個畫面,那是一個休止符,休止了一個時代,開啟著另一個時代。
離開就是離開,很簡單的道理,在打下這些字的時候,我終于明白。
我抄錄的第一段摘錄自《二爹的菜園子》的結(jié)尾。后兩段摘抄自《一個人的哈達圖》的結(jié)尾。這兩組段落蘊含的情感信息驚人的一致,是眷戀,是失去之后的哀挽和追悼。我們通讀《一個人的哈達圖》,包括里邊的任何一個篇章,都有一種濃郁的悲涼意味,這其實是由憶昔感今的追憶性文本決定的。這種書寫方式很有根基,安史之亂后,“憶昔”不斷出現(xiàn)在杜甫的詩作中。失落、追憶、樂園一脈相承?!都t樓夢》更是把這個主旨寫到了極致。
可以說,二爹偷情挨打是小說的一大轉(zhuǎn)折,自此,小說進入了低谷。二爹的命運已是“傷痕累累”“呼呼的粗氣夾雜著小聲的呻吟”。阿連沒有就此罷手,她繼續(xù)把人物往絕路上寫,讓二爹毫無立足之地,她讓我們讀出錐心的悲涼。于是,冬天來了,菜地空了,二爹望著空地,一動不動。貧困處境中,落魄的二爹形象栩栩如生。二爹昔日蔬菜王者的氣象蕩然無存。二爹先失情愛,再失他賴以生活的蔬菜,一敗再敗。小說之境一片荒涼。小說寫到這里可不可以結(jié)尾呢?完全可以,沒有一點兒問題,它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敘事脈絡(luò)。二爹已經(jīng)失去了翠綠茂盛的蔬菜,成了光桿司令。但是,阿連依舊沒有停下來,她要趕盡殺絕,阿連寫作真是出色。她讓七蓮家搬走了,回了老家。讓菜園子包給了另外一家人,我們關(guān)心的二爹給蒙人放了羊,以后很少見到。
阿連心硬,她安排二爹失去了整個菜園子,這是斬草除根的做法啊。所謂人間煙火不過就是喜怒悲歡、離合聚散,最終落了個人非物換。留給我們的是回首前塵的無限感悼,還有美好幻滅的不盡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