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峰

立冬時節(jié)，村邊的那一彎清凌凌、綠綢般的小溪，又迎來了一場集體的狂歡。它，有一個詩意的名字：洗冬。

洗，其實是“喜”的諧音。當(dāng)金燦燦的秋天過去，很快，白茫茫的冬雪就要飛臨。此時，該清掃就得清掃，該入倉就得入倉，該收藏就得收藏，這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規(guī)矩。村里人過日子，不求大紅大紫，但須干干凈凈。

洗，也是告別的意思，洗去一年的塵埃，洗去一年的霉氣，洗去一年的遺憾，以流水般的絕意、北風(fēng)般的爽利、紅楓般的激情，從從容容走完第四季。

洗冬的那些日子，用“喜慶”二字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當(dāng)紅彤彤的旭日才露出臉來，青柔柔的晨霧還未散去，溪邊就開始出現(xiàn)朦朦朧朧的人影。小溪，從大山深處一路嘩嘩奔來，流到村前彎成一張弓，清了，深了，柔了。溪兩岸，有大大小小的石頭，青的、紫的、赭的、黃的、棕的、黑的，不知被溪水與浣衣女磨洗了多少年又多少年，已變得細(xì)膩、瑩潤、光潔。溪底有草，常年深綠著，被流水梳理得柔柔順順，宛如一縷縷柔發(fā)飄飄，大大小小的魚兒自由自在穿梭其間，仿佛游弋于水下森林。岸上有樹，是高大筆直的烏桕，紅葉簌簌而下，染紅了溪面，有一種“花自飄零水自流”的韻致。

洗冬，有講究，彰顯出淳樸的鄉(xiāng)俗。上游，一般用來淘米；中游，一般用來浣衣；下游，一般用來清洗物什；身后的石灘草地，用作晾曬。隨著日頭冉冉升起，青霧緩緩散盡，溪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碧水，不時擊出晶瑩雪亮的浪花，嘩嘩、潺潺、淙淙、唰唰，加上人們的歡歌聲、笑語聲、嬉鬧聲，合奏成一支悅耳動聽的田園交響曲。

女人三三倆倆扎在一堆，綰起袖子，露出皓腕，手握棒槌，一上一下，嘭嘭嘭嘭，將床單在石砧上一番捶打搓揉過后，又卷起褲腿，站立溪中，順著水流漂洗。只見花花綠綠的床單，隨著一雙雙凍得通紅的素手，嫻熟地在溪水里擺動，仿佛一道道炫麗的彩虹，那一朵朵綻放的泡沫，隨水遠(yuǎn)去、消逝、幻滅，將人的心也牽向遠(yuǎn)方，杳杳渺渺……

壟上的地瓜，菜地的蘿卜，做湯圓的糯米，曬醬用的豆子，一擔(dān)接一擔(dān)，一筐接一筐，一籮接一籮，被挑到溪邊清洗。一不小心滑落的菜葉、米粒、豆殼，會引來一群群小魚，仰著粉嫩的小嘴唼喋不休，當(dāng)一網(wǎng)下去，會撈起密密麻麻一層，活蹦亂跳，銀銀亮亮，不時引來一陣陣銀鈴般的笑語，暮傍的木桌上，又會增添一道美食。

家里的笨重家什，一般由男人們在下游清洗。那一方水域最歡騰。竹床，木塌，春臺，櫥柜，槅門，窗欞，八仙桌，太師椅，棗木箱，堆在溪岸，儼如一個古董世界。還有，隨著秋收已過，“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那些農(nóng)具，也要清洗、晾干、歸倉。有些男子嫌在岸上洗不過癮，干脆將自己脫成“浪里白條”，將家什拋入溪中，“撲通——”，緊跟著躍入。大家在溪中一邊清洗家什，一邊插科打諢。此時的洗冬，猶如一場集體的狂歡。

被清凈的物什，一一晾曬在石灘草地。琥珀色的秋光?？犊貫⒃诿恳淮缤恋?，讓滌去污垢的每一樣?xùn)|西顯露包漿，閃閃發(fā)亮；風(fēng)，從遠(yuǎn)方吹來，捎來了那一種入冬時分特有的清蒼疏曠，將一張張散發(fā)陽光味道的床單鼓蕩，如帆嘭嘭作響。最令人感懷的是，通過“洗冬”這一種古老的鄉(xiāng)俗儀式，洗去了心靈的塵埃，滌去了歲月的鉛華，蕩去了一年的負(fù)累，讓父老鄉(xiāng)親以赤子的心態(tài)，款款步入冬天，滿懷憧憬，走向燦爛春光。

一年一年的洗冬，洗來了四季的靜好，洗來了一生的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