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鄉(xiāng)下的親戚送我兩株小樹苗，說是她家老院老樹次生出來的。我看那兩株小樹苗只有筷子粗細，高也不過兩尺，梢頭上有分枝，分枝上長著兩三個嫩芽，是一番弱不禁風的模樣。我問這能活？親戚說了句汾陽土語：這樹識活。識活，這句土語，我是能夠意會的。在汾陽話里，大概就是生命力強、容易存活的意思吧。

我們家住的是單元樓，單元樓前的地面全部硬化，只有單元樓后的陽臺和圍墻之間有一米五左右的狹窄地帶。這一點狹窄地帶，表面看是褐色的土皮，但土皮下面全是建樓后遺留的碎石、磚瓦和雜物。我唯一能想到栽種這兩株樹苗的地方就是這里了。便去掉表層的地皮，挖出碎磚和水泥硬塊及填充其間的石灰、水泥、沙子等。費了半天老勁，終是刨成兩個不規(guī)則的小坑，才把兩株小樹苗栽種下去。愛人給小樹苗澆了些水，看了看兩米五高的圍墻和高聳的樓體，說：萬物生長靠太陽，這可憐的苗苗，連陽光也見不到，怕是不好成活。我充滿希望地說：這苗苗識活……

栽下這兩株小樹苗后，我和愛人幾乎每天都要在陽臺上探頭看看，看著看著，驚喜地看到，那原來的嫩芽竟然長成了細枝，又頂出了新葉，樹干上還生出了分枝，分枝上也長了芽和葉。原本筷子似的樹干也在一天天變粗。我知道，那芽葉是可以食用的。這時候，就產(chǎn)生了采擷芽葉來吃的欲念。愛人卻極力阻攔說，多可惜呀，等再長大些不好嗎？她見我仍然是一種欲罷不能的模樣，竟然就吟出詩一樣的句子：勸君莫食三月鯽，萬千魚仔在腹中。勸君莫打三春鳥，子在巢中待母歸。勸君莫食三春蛙，百千生命在腹中。她這般吟誦，倒讓我的心頭好一番不是滋味，卻是打消了采擷的念想。

就這樣，每天看看生長著的小樹苗，從春看到夏，從夏看到秋，從秋看到冬，看這兩株小樹苗，在極少有陽光照耀的夾縫里經(jīng)歷著風霜雨雪漸漸長大。又一年春三月來臨，小樹苗又發(fā)新芽，又長新葉，固然生長在幾乎沒有什么底墑的貧瘠之地，固然高樓、圍墻森嚴相夾，更難得見到幾許陽光，卻全然一副自強不息的成長模樣。更可喜，周圍竟然破土派生出幾株更小的樹苗兒來，似乎并不在意生存環(huán)境的優(yōu)劣，悄悄地抒發(fā)不負春光、不負韶華的生機。

這樹的名字叫香椿。成材的香椿木呈黃褐色，有紅色環(huán)紋，紋理美麗，質(zhì)地堅硬，光澤鮮活，耐腐力強，素有“中國桃花心木”之美譽。香椿樹結出的芽葉嫩而厚，綠葉紅邊，像瑪瑙、像翡翠。這芽葉有奇香，但是含蓄內(nèi)斂，只要還在樹體上，就不會釋放；只有采擷之后和食用之時，才能品味到本真而濃郁的醇香。早在漢代，香椿曾作為貢品，受到皇家的推崇和贊譽。每年谷雨前后，香椿的芽葉可做成各種菜肴。不僅營養(yǎng)豐富，而且具有食療效果和藥用價值。香椿含鈣、磷、鉀、鈉等成分。宋代蘇軾說：椿木實而葉香可啖。蕓蕓食客譽：樹上蔬菜。

我和我愛人都喜歡食用香椿芽，也是因為這樣，親戚才送我們兩株香椿樹苗的吧。雖然因為沒有合適的土壤種植，我們虧待了這兩株苗兒，但是這兩株苗兒卻是沒有辜負我們的，以不求回報的付出，讓我們年年都能擁有一個椿香飄溢的三月，年年都能享受一份不同尋常的口福。香椿可炒雞蛋、可拌豆腐、可煎餅、可腌制，無論和什么食材搭配，都不失自己的個性，都保持著屬于自己的獨特風味。

前幾天，香椿炒雞蛋下酒，忽而想起了我十二年前過世的父親，想我的父親出生在一貧如洗的普通農(nóng)家，忍饑挨餓、缺衣少穿，以其瘦弱不堪之軀，竟能扛過七災八難，終至長大成人。后來部隊服役，工廠當工人，與我村中務農(nóng)的母親結為伴侶，養(yǎng)育我們兩兒三女，從不曾叫苦叫累，也不曾抱怨什么，只是節(jié)衣縮食、克勤克儉。生活拮據(jù)的時候，花錢買一小塊豆腐都要精打細算。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沒有說過什么豪言壯語，也沒有做過什么轟轟烈烈的事情，只是這般溫良恭儉讓地帶領全家走過一個個春夏秋冬。所以在這個時候想到父親，不僅僅因為父親生前也愛吃香椿，更因為香椿樹象征著長壽?！肚f子·逍遙游》篇有話說：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墩撜Z·季氏》篇記：孔鯉趨庭接受父訓。后來，人們便以“椿庭”代稱父親。我勤勞善良的父親只活了七十六歲，我七十六歲的父親辭世時刻，面容平靜而安詳。我想說，香椿識活，父親識活。

一盤香椿炒雞蛋，兩汪熱淚盈眼眶。

這時，愛人去陽臺上看了一回香椿樹，回到飯桌前，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常，她很詫異：你這是怎了？我說：剛才嗆了一下。愛人道：吃個香椿炒雞蛋也能嗆了？我不知該說些什么。愛人又說：咱的香椿都長了一人高了。我說：此樹香如故。

愛人挺感慨：真的識活。

我頷首言道：人生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