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黎明咬破夜幕的剎那，北川河面蒸騰起蟬翼般的霧氣。淡青的天幕下，燕子早已開始晨課。沾露的羽翼垂落如懸墨，每一次振翅都在濕潤的空氣里勾勒出飽滿弧線。一只燕懸停在蘆葦尖，像被絲線牽引的音符，黑曜石般的瞳孔倒映著水中初醒的云影。當(dāng)它振翅離去，尾羽掃落的露珠在朝陽中碎成珍珠鏈——這是自然最虔誠的晨禱。

河灘的鵝卵石沁著夜涼，早起的燕群已開始銜泥。它們掠過水面的私語中，最動人的是一對筑巢的夫妻燕：一只精準(zhǔn)啄起河畔黏土，另一只立刻銜走，飛行軌跡在空中交織成永恒的“∞”字，恰似生命的契約。我常想，這雙翼間傳遞的不僅是泥土，更是跨越物種的信任與默契。

我生在農(nóng)村，長在農(nóng)村，對燕子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兒時，陽春三月，柳抽新芽時，燕子總會循舊路歸來。它們繞老屋盤旋數(shù)匝，用尾羽丈量檐角尺寸，仿佛在確認(rèn)：“這里仍是歸處?！蹦暧椎奈彝腥诨掖u花欄上，看它們用喙銜來濕泥，一啄一筑間，將歲月夯進(jìn)巢壁。母親撫著我發(fā)頂輕聲道：“添衣，莫著涼?！彼W角的白發(fā)在燕羽陰影里搖晃，指著筑巢的燕群說：“它們銜草莖和唾液筑巢，比婦人納鞋底還細(xì)致?！毖哉Z中滿是對這些小生靈堅韌精神的贊賞。

檐下燕巢成了天然課堂。母親教我辨認(rèn)燕糞中的草莖：“這是燕子為雛鳥準(zhǔn)備的‘營養(yǎng)餐’?！蔽亦洁煅嗉S擾夢，母親卻笑著擦去我額角汗珠：“等你長大便知，這是福氣的印記?！蹦菚r我噘嘴抱怨：“嘰嘰喳喳，不讓睡懶覺！”母親卻說：“燕子進(jìn)家，是好運(yùn)來?！痹瓉碓诶陷吶搜壑?，燕歸巢象征著家庭興旺，積善之家。

夏日午后，葡萄架篩落細(xì)碎光斑。我湊近觀察雛燕，母親輕拍我手背：“燕媽媽會傷心的。”蟬鳴聲中，燕巢里探出毛茸茸的小腦袋，母親壓低聲音：“看，它們在學(xué)飛呢?！蹦切┤兆?，連風(fēng)里都飄著燕羽的溫柔。

暮色四合，母親總在灶臺前忙碌。她將新摘的槐花裹進(jìn)面糊，在鐵鍋里煎成金黃的“槐花餅”。油星濺在圍裙上，她卻笑著說：“燕兒燕兒，銜泥筑巢；槐花槐花，甜了咱家。”我踮腳偷嘗，被她用筷子輕敲手背：“小饞貓，等燕群歸巢再開飯。”那時的炊煙與燕羽纏繞，將黃昏染成蜂蜜色的溫柔。

母親常在雨天納鞋底。她說：“燕子壘窩是靠自己的唾液把草棍和泥巴浸濕，混合凝結(jié)在一起，筑成它們美麗而牢固的家。就像媽媽納鞋底，一針一線都是牽掛?！蔽彝悼此氖种福豁斸樌粘黾t痕，卻比燕尾更靈巧。母親鞋底細(xì)密紋路里藏著燕巢的經(jīng)緯，把燕羽的溫柔與棉線的堅韌，都縫進(jìn)了我的童年。

我成家立業(yè)帶著母親遷居縣城后，老屋托付親戚照料。每次歸鄉(xiāng)推開院門，總盼著檐下那抹靈動的黑影。所幸燕群仍在。

命運(yùn)的齒輪悄然轉(zhuǎn)動，這份歲月靜好戛然而止在那年春天。勘探隊的腳步聲驚破寧靜，空氣中翻涌著不安的暗流，推土機(jī)的轟鳴尚未響起，它們便焦躁地盤旋，發(fā)出凄厲的鳴叫。

水庫再建的消息如風(fēng)暴席卷，施工那日，鐵齒無情地咬碎了時光——那些曾被母親視作福氣象征的燕巢，頃刻間化作齏粉。我接住墜落的泥塊，指縫間漏下的，不僅是碎土，更是一去不返的童年溫度。

村莊沉入庫底，成了魚群的棲所。站在堤壩上數(shù)水面浮木，如同被流水卷走的童年。渾濁波濤翻涌著細(xì)碎波紋，恍惚間，燕語、母親的叮囑在耳畔回響，卻只見刺目波光閃爍。風(fēng)掠過耳際，潮濕的水汽里，再尋不見母親輕拂我頭頂?shù)臏囟取?/p>

離開故鄉(xiāng)后，我在縣城的鋼鐵森林里尋找棲息之所，卻始終忘不了那屋檐下的燕巢。

時下，在縣城，偶見掠過的燕影，恍若隔世。那些銜泥的翅膀、講燕語的母親，皆化作遙不可及的幻影。

去年，女兒參加“‘四宜’方山我代言 我是青年宣介官”活動，我和女兒決定推薦一下故鄉(xiāng)。在水庫旁拍攝背景視頻時，她指著一個殘缺的燕巢問：“這是什么？”望著女兒清澈的目光，恍惚間看見童年的自己。我終是沒能說出完整的答案。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故事，只能在時光里沉默。

在縣城的陽臺上，我嘗試用陶土為流浪燕筑巢?？赡切╈`巧的生靈只是盤旋數(shù)匝，便消失在霓虹深處。妻子笑我癡：“城區(qū)哪有燕子的立足之地？”我望著遠(yuǎn)處霓虹燈，忽然明白：燕子需要的不僅是屋檐，更是能安放靈魂的故鄉(xiāng)。而我的鄉(xiāng)愁，恰似燕巢遺落的最后一粒春泥，永遠(yuǎn)黏附在生命的褶皺里。

歲月帶走了老屋與村莊，也帶走了母親，但鄉(xiāng)愁如刻在骨血里的印記，永不褪色。記憶深處，那座帶著燕巢的小院永遠(yuǎn)鮮活——春日燕歸時，母親會仔細(xì)清掃燕巢周遭，特意鋪上柔軟干草，像布置新生兒的搖籃；夏日暴雨前，她總念叨“燕低飛，雨將至”；秋日燕南遷，她便在檐下撒把小米，說“讓它們路上有力氣”。

又是一年盛夏，蟬鳴依舊聒噪，而記憶中的燕影，永遠(yuǎn)停駐在北川河畔蟬翼般的晨霧里?；蛟S遠(yuǎn)去的燕群從未真正離開——它們用翅膀丈量過的故土，早已化作詩句鐫刻在我的生命里。母親說燕不落愁房，可當(dāng)推土機(jī)碾過村莊時，那些銜著善緣與興旺的燕巢，終究成了時代巨輪下的殘頁。

如今我站在縣城霓虹里回望，心中的燕巢早已與母親的笑靨、故鄉(xiāng)的風(fēng)，熔鑄成最溫暖的光——這不僅是我對母親的牽掛，更是千萬游子在時代浪潮中，對故土最后的精神守望。